方寸之间第一部：书绝龙庭13
第十三章 新雪
青阳听闻派出的人回报说城里找不到人，而城门已经关闭、出城找寻的人无法归来时，勃然大怒。“为何出了这么大事，城门竟还照常关闭！贤王身子弱，要是淋了一夜雨生了重病，你们该当何罪！将京兆尹曲怀觞叫来！”
璇玑应道：“太子，曲大人已经在门外等候。”
青阳正要找他,立即道：“让他进来！”
曲怀觞这才走进了东宫书房。青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京兆尹，这人身穿雪白儒衣，头戴同样颜色的方巾，腰佩黄玉，手持书卷，一头黑发梳得整齐，分明是年轻英俊的相貌，却偏生了一缕白发留在鬓边，给他增添了不少成熟睿智的气息。此人进门之后规矩行礼，声音与他的人一般儒雅。
“京兆尹曲怀觞见过太子。”
“曲大人不必多礼。”青阳声音低沉：“既然曲大人亲自登门，我便开门见山与曲大人商议。请曲大人立刻打开城门，吾兄长在城外。”
“太子请见谅。”曲怀觞恭敬的俯首，“臣担心天色昏暗，城门洞开会混入不明人士危及皇城，贤王之事臣无能为力。”
“曲大人多虑了，会有什么不明人士想要混入京城呢？”青阳虽然急切，但仍非常镇静，以理相劝。“贤王自幼体弱，方才又昏厥过，请曲大人不要推辞，快将城门打开。”
曲怀觞态度谦恭，但听罢仍是摇头：“太子容禀。城门戌时关闭，卯时开启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多年以来从未变过，以此保证京城内安全无虞。请太子以城内安全为虑，不要妄自定夺。”
“曲怀觞。”青阳终于显露出怒意，火红的双眉扬起，形状和颜色都与贤王如出一辙的黝黑双眸折射出愤怒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吾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一个四品京官，难道不怕丢了头上乌纱吗？”
曲怀觞站直身子，如风中劲竹料峭挺拔，丝毫没被青阳的威胁所压迫，反而显出一种宁折不弯的风骨。“请太子明鉴，曲怀觞虽然只是一介四品小官，然曲某的官职乃是先帝钦点，有官玺信印。而太子虽然蒙众人认可，但未曾得先帝遗诏传位，更未及弱冠不能成人，本官官职虽小，却需为京城一万百姓生计负责，而太子目前尚无权夺我顶戴乌纱——开不开门，仍是我曲怀觞说了算。”
青阳闻言一怔，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他一方面佩服曲怀觞的直言不讳，一方面确实被不偏不倚踩了痛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的不错！”他目光依旧犀利如刀，直直扫向曲怀觞，“先帝重用年纪轻轻的你做京兆尹，识人之能令人钦佩。不过曲怀觞你要记得，吾虽现在并无罢免你的权力，然而三年以后却未可知。”说到此处他微扬起头，正是天都太子与生俱来的倨傲。“青阳还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一直压制于我，总有一天，即便没有上位者的身份，吾也要天下人对吾言听计从！”言罢哼了一声，青阳径自撑起伞离开东宫，竟也没人敢阻拦，任由他走向城门。
曲怀觞眼见着骄傲的太子离开，夸张的哀叹一声，嗫嚅道：“唉，文渊啊文渊，你的二弟怎么与你性格相差这么多，真是难于应付。”他低声念叨完，又轻笑了一声，快步追上青阳一同往城门去了。
半夜细雨转成飞雪，青阳持伞的手都被冻得通红。他静静立在城门前，觉得深色城门犹如怪兽的大张的嘴巴，几乎要吞噬万物。这时曲怀觞也匆忙赶到，立在太子下首，也静静等待城门的开启。青阳瞥他一眼，冷声问：“曲大人为何在此？”
“实不相瞒。”曲怀觞垂首答道：“文渊与我曾一同求学于学海无涯，我二人交于幼微，引为好友。我不能为他开门，却还是能在此等他的。”
“哼，虚伪做作！”青阳不由冷哧一声：“既然当他是好友，竟然还放任他在外受冻！这样的朋友真是有不如无！”
“太子，曲怀觞没有开此先例是为城中人着想，乃是因为日后若这种情况发生，仍可坚持底线。曲怀觞相信文渊绝不会怪我。”他说到这里，声音转为柔和，“然而文渊一向重情重义，得知太子深夜冒雪等他到卯时城门开启，也一定十分感动。”
青阳哼了一声，却在心底认同这话，不由期待明天见到大哥的情景了。
而在城外，素还真高烧之下十分虚弱，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叶小钗怀里。因为之前还只是下雨，天气并没这么冷，然而一夜之间便天寒地冻，两人并没避寒衣物。叶小钗将自己披风接下来包在贤王身上，希望能替他御寒，然后抽出身后的剑在雪地上写下几个字：“睡一会吧。”
“哈。”贤王轻笑一声，道：“叶小钗你有所不知，这种情况真是睡不得。”他明明十分虚弱，声音沙哑，却仍满含笑意，如春日暖阳一般和煦：“吾要是就这么睡去了，岂不是要一睡不起。”
叶小钗被他这个假设惊到，不敢再提议，只能更加将人裹紧。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双龙抢珠的奇特双眉，因为高烧而水润异常的双眼，以及那颤抖的睫毛、冻得发紫的双唇。两人从口鼻间呵出的白气，迷蒙着在夜色中本就不清晰的视线。叶小钗感觉到这人在不停的运功御寒，却仍是冻成这个样子，浑身都在发抖，身子滚烫。
他突然后悔没带一把伞来。
后悔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此前叶小钗从未感受到过——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恨不得回到决定之初的那个时刻。带不带伞不过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然而叶小钗却因为不能给这个瑟瑟发抖的人撑起一片无雨无雪的晴空而后悔不迭。
临近天亮时雪停了，在地面积了一指厚的白雪。借着熹微晨光，叶小钗见贤王双眉紧蹙，像是承受什么巨大痛苦，却仍是清醒着，感受到叶小钗关切的目光还能挤出一丝微笑。
叶小钗见到这勉强而来的微笑，却忽然放松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想活动一下因为一夜没动而浑身僵直的肌肉，却不期然闻见一股香味，非常隐约，几乎是在他注意到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叶小钗性格敦厚老实，直肠直肚。其实如果他动动脑筋想想，便会发觉两人在城门外站一夜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贤王乃是先帝长子，怎有可能没地方去，太傅久居的黑暗道一定会留他一晚，再不济再回去定禅天，净琉璃菩萨也不会因为嫌麻烦将他赶出去，又何必在城外受冻一夜。何况当时从定禅天回城的时候，又有宫人相陪，怎有可能就这么一个人就随意走失。贤王的说法本来就漏洞百出，只是叶小钗这个人对于不确定的事情从不多加思考，一向只单纯关注眼前的情况——现今就算有更灵活的办法，叶小钗的脑子也不会朝那边转弯，全部心思都放在给怀中人取暖上了。
然而对于贤王来说，为何没有寻求帮助，答案很简单——他自己故意离开护送他的宫人，去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本就引人怀疑。如果他转而去了黑暗道，便会让青阳产生他与慈郎是一派的感觉，那正是他不愿见到的。慈郎是道真一脉，本就与青阳算是同门，何况又曾蒙海殇君三顾之情，悉心教导过青阳，可以说是青阳未来登基后的左膀右臂。若是让青阳总觉得他们二人过从甚密，慈郎日后想帮助青阳便无从下手。
而净琉璃菩萨那处虽然没有这种顾虑，但如果他回转定禅天，青阳必然会问他去了何处，总不能说自己走不到皇城却能回到定禅天——这当然都是狡辩，但文渊坚信他把自己弄成这样，青阳即便怀疑他，也不会当场就发问，即便是他心存怀疑，着手调查，料定崎路人也不可能多说什么。等文渊真正病愈，青阳大概也因为事物繁忙而忘记此事了。
只可怜叶小钗……要陪他冻这一晚。
文渊想着，将鼻子埋进叶小钗为他围裹到脖子的披风里，虽然披风已经被细雪打的湿冷，却仍有一丝叶小钗的体温保存。他觉得冷，双腿仿佛支撑不住全身重量，即便是背后靠着冰冷城墙却也站不住，要不是叶小钗从旁边扶着他，恐怕早就埋在雪堆里了。
这十月半虽说应当是穿棉服的日子，然而昨日中午大家还都穿单衫，夜里又下了雪——不知这种变化究竟是因为龙气回归，还是因为龙脉不在？若是龙气回归，又为何要此时归还，究竟是谁拿走了龙气，又要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文渊精疲力竭，觉得头壳要炸开般的剧痛。正当他忍无可忍，就想直接睡倒在叶小钗怀中时——卯时已到，城门突然打开了。青阳一马当先走出来，正看见文渊靠在叶小钗怀中，头上眉毛睫毛上都挂了霜，虚弱憔悴，瑟瑟发抖，却仍安抚似的带着微笑。他的脸早就冻僵，只能一边哆嗦着下巴，一边断断续续道：“抱歉青阳……吾让你……担心了……”
青阳蓦地感觉鼻头一酸，赶紧上前将自家大哥接过来，学着叶小钗的样子把那冰冷身躯搂在自己温暖怀中：“是青阳让大哥受苦了。”他说着，把文渊已发青发紫的手指一一握进手里，又说了一遍：“……是青阳让大哥受苦了。”
此时曲怀觞也出来了，后面跟着他特意准备的马车，见到太子与贤王两人，便请道：“太子、贤王，请上车回城吧。”
青阳冷冷应了一声，亲自将贤王抱起来送到车上，而后自己也进了去。叶小钗顿时怅然失落，冷风入怀。他将自己早已僵硬冰冷的手臂缓缓垂下，怔怔望向那辆豪华马车。
却无人回眸，马车径自入城、碾过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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